第2101章 描述的力量

　　想象不到？
　　這幾個字叫林三酒的身上壹層層泛開了酥麻顫栗；若不用力壓制住，她真怕自己的皮膚會因此壹層層地被炸碎消散。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壹眼，前方的水泥空間，沈默笨拙、空空蕩蕩，沒有半點阻礙。
　　往前走而已，這需要什麽想象力呢？
　　就算他不知道該怎麽離開副本，至少眼下這壹段路，只要壹直往前走就——
　　她突然倒吸了壹口涼氣。
　　清久留之所以會突然倚在墻上，之所以會那樣艱難地才邁了幾步，之所以會跌坐在地上……頓時都有了答案。
　　原因是明擺著的。
　　“妳……不知道該怎麽‘走’了？”林三酒坐在他身邊，低聲問道。她能感覺到，身後幾人的目光都凝重地壓在自己二人的頭上。
　　清久留低垂著頭，壹時間凝固住了似的，過了極漫長的數秒，他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林三酒發現她無法從自己的胸口裏挖出任何壹句話。
　　她回想起了清久留在餐廳裏時打的比方；假如壹個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應該怎麽把壹件衣服套在身上，那他就等於失去了“穿上衣服”這壹個能力……難道同樣的邏輯，也能用在“行走”這麽基本的功能上嗎？
　　“不會走也不要緊，代步方法有很多……”元向西略帶遲疑地開了口，說著說著，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他也是壹個機敏聰明的人，想必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恐怕遠不止於清久留喪失了行走的能力。
　　副本要的，是清久留“無法離開副本”——也就是說，行走只不過是其中壹小部分而已。
　　除了“行走”之外，清久留肯定還喪失了對其他壹些事情的想象力；只不過林三酒實在想不到會是什麽，她也沒有勇氣發問。
　　他曾說過，副本會以潛移默化的方式，使員工忘記外界、長久地留下來；如今看來，副本竟也可以加大力度，在短短數分鐘裏就使人強行完成這壹過程。
　　副本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清久留會產生後遺癥嗎？
　　“明明就差壹點點了，怎麽會突然之間……”她喃喃地說，壹時暗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再提早幾分鐘，只要再多幾分鐘，可能清久留就已經邁出門了。
　　“不是差壹點的問題。”清久留搖了搖頭，每壹個字都像是在往下墜，緩緩墜向某種黑淵裏。“它壹直在等我走進這道門……它知道，它不能讓我的崩潰出現在賭廳裏，不能被所有人親眼目睹。”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
　　“我走給妳看，妳試著再模仿學習怎麽走路，行嗎？”她問道。
　　“……我其實還是會走路的，”
　　清久留又搖了壹次頭，慢慢地說，“只要我回頭，我的腦海裏就能自然而然地出現我站起身，邁過那道門，走回賭廳的壹幕幕。只有當我看著前方的時候，我的腦海裏才是壹片空白。什麽都沒有，就好像……我的大腦，我的思維，被切斷成了懸崖。往前多想壹步……我就落入了什麽也不存在的虛空裏。”
　　死寂填補了他話音落下後那壹段令人心悸的空洞。
　　林三酒忽然想起什麽，忙轉過頭，像看救命稻草壹樣看著人偶師，顫聲說：“大巫女她……”
　　人偶師頓了頓，沈默著垂下了眼皮，深藍近黑的亮粉光微微壹閃。
　　……大巫女也沒辦法。
　　“我最討厭這種躲在角落裏操縱人心誌的手段。”余淵聲音沈沈地，顯然生起了止也止不住的怒火。“他失去的想象力，我們大可以出去以後再想辦法挽救，但是現在，我就是要扛起他走，這副本能拿我怎麽樣？”
　　說著，他已經大步走到了清久留身邊。“我們邊走邊想辦法，”他幹脆利落地說，“但是妳不能——任何人都不能——被副本這樣侮辱。”
　　余淵說到這兒，忽然壹把扯出【聯邦旗】，揚手扔向了門外呆若木雞壹樣的皮娜——她好像完全被攝住了心神，壹直楞楞站在外面，都忘了自己還有壹截脖子伸進了門裏；直到【聯邦旗】落在頭上，她才被驚得小小叫了壹聲，急忙抓下了旗子。
　　“發動它，”余淵簡短地命令了壹聲，隨即沒再看皮娜，轉頭示意林三酒與他壹起，準備壹人壹邊地將清久留架起來。清久留閉上眼睛，額上微微泛開了壹層冷汗，卻再次搖了搖頭。
　　短短數十秒裏，他已經搖了三次頭了；就好像……就好像他除了搖頭表示不行之外，甚至連對於思考的想象力也喪失了。
　　“就算妳們現在可以拖著我走……”清久留啞聲說，“拖到了必須要停下的時候，拖到了要接上大巫女的時候……妳們能怎麽辦？我連大巫女的身體在哪裏，怎麽帶上，都完全想不到了的話，妳們拖上我，又能起什麽作用？”
　　余淵忍著怒氣反問道：“不這樣，妳說怎麽辦？”
　　清久留垂著頭，沈默了壹會兒。
　　“有壹個辦法……”他低聲說。
　　人偶師垂在身邊的手，忽然微微屈張了幾次五指，仿佛壹潭黑水被某個細微的聲音所攪起來的漣漪。他忍耐著什麽似的，低低哼了壹聲，令林三酒渾身壹顫。
　　還不等她想明白人偶師是什麽意思，只聽清久留開口了。
　　“只要我回去……我就能夠恢復……至少恢復壹部分的思考能力。”他望著地板喃喃說道，“只要我回去，我想，我應該就能夠告訴妳們去哪裏接上大巫女的身體……”
　　大巫女莫非也在同壹時間意識到了清久留的辦法？
　　林三酒不知道，她此時無法從清久留的身上轉開目光。
　　“對於我來說，在哪裏度過余生或許都是壹樣的。”清久留擡起頭，輕輕地笑了壹下，說：“與末日世界相比，在副本裏醉生夢死，顯然更加安全愜意壹些，對吧？”
　　余淵面色凝重地回頭看了壹眼人偶師，好像想問壹問他或大巫女的意思；元向西的壹排白牙咬在手指關節上，似乎也在苦苦思考著解決的辦法。
　　“妳們沒有多少時間，”清久留似乎已經替他們下了決定，“如果我現在馬上掉頭回去，妳們仍然有壹線逃離的生機，可是再拖下去的話——”
　　“閉上眼睛，”
　　林三酒冷不丁地叫了壹聲，切斷了他的話頭。所有人都因為她的話怔了壹怔，但是此刻身外的壹切對於林三酒來說，都成了恍恍惚惚的不真實；她只記得壹件事，要將清久留從副本中救出來——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顧慮，猶疑，任何情緒，都是沒有意義的。
　　“什麽？”清久留看著她，說：“妳——”
　　林三酒的雙手合攏在他的臉頰上，聲音雖輕，卻更堅決地說了壹遍：“閉上眼睛。”
　　清久留的睫毛顫了幾下，慢慢地合攏了，遮住了那壹雙好像藏著星海似的眼眸。
　　“妳在餐廳時說過，這些年來妳壹直在逼迫自己，反復想象著離開副本、想象著外部世界，作為壹種對副本的抵抗。”她感覺到清久留微微壹動，似乎想說話，搶先壹步低聲說：“我知道，妳現在已經沒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麽我來。妳把妳的註意力，放在我的聲音上，妳什麽也不要想……我來替妳描述外面的世界。
　　“我們駕駛飛船來的時候，壹半天空裏是灰沈沈的雲層，另壹半是藍天。那藍色很淺淡，很微弱，好像吹壹口氣就會散去，化作白茫茫的雲霧。海浪被風吹碎了，碎成無數層藍色，小小的浪尖上綴著壹點點天光……妳記得藍色吧？近似於墨壹樣的藍，通透的碧藍，泛著綠意的藍……”
　　她說話時放下了雙手，手心裏閃現出幾張卡片，被她緊緊握住了。
　　“在那片壹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海上空，在低低沈沈的天空之下，我曾經見過壹團明亮的白火，是壹艘飛船爆炸時綻放出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決定自爆的那壹個人，曾經在壹處天臺上種過青菜，曾經小心翼翼地從菜葉上摘下過壹只蝸牛。妳記得蝸牛吧？”
　　清久留緊緊閉著眼睛，睫毛仍在發顫。
　　“我和他是在‘十萬世界移轉夢’那裏遇見的，都是因為人偶師。”林三酒說著說著，也微笑起來，慢慢將那壹處海面上的景色描述給他聽：從藍天下悠然劃過的雪白海鷗，從海鷗之間滑翔而過的進化者；海邊公路壹望無際；偶爾有獲得了飛行許可的星艦與飛船，緩緩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最終消失在雲裏。
　　她描述的不止有大海。
　　“Karma博物館是那麽大的壹個世界……”她柔聲說，“在那麽大的壹個世界之外，還有那樣無窮無盡的世界，無窮無盡的宇宙。我有好多朋友，想介紹給妳認識……我想讓妳也體會壹遍在意識力星空裏，化身星辰旅行的辦法。”
　　元向西在身後低低地吸了壹聲氣。
　　“現在妳可以睜開眼睛了，”林三酒說。“這裏可供我發揮的東西不多，但是我想這樣大概是足夠讓妳重新拾起壹些想象的能力了……”
　　清久留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閃爍著碎芒的海浪之上，頭上是巨大璀璨、橫穿夜空的銀河瀑布。
　　在星夜與大海交際的遠方，是壹條長長的海岸線；屬於人類的燈火，如同大陸上壹片起伏連綿的光網，與星空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