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珠淚凝

南宮星微微壹笑，將面前的酒杯舉起淺淺抿了壹口，悠然道：“白兄，妳在說什麽？妳說誰在這裏？”
白若雲怒氣沖沖的又往小舟那邊看去，但清風已過，輕紗已落，視線所及之處，又只剩下壹個模糊不清的倩影。
他深深吸了口氣，跟著緩緩吐出，擡手拉住了幾欲發作的白若蘭，盡量以不驚擾其他客人的聲音道：“南宮兄，這世上絕不能有如此相像之人。若是單我壹個，我興許會懷疑是我思念所致認錯了人，可我妹妹方才分明也認了出來，那船裏坐著的，必定是我先前的未婚妻子，李秀兒。”
南宮星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奇怪，明明連唇角的弧度都不曾變化，卻驟然成了好似帶著面具壹般的模樣，口中卻仍是壹派悠閑道：“白兄這就是說笑了，咱們此次冒險下山，不就是為了找回妳的未婚妻子，孫秀怡麽。攏共三個字的名字，妳怎麽只說對了個秀字呢。”
白若雲眉心緊鎖，比了個手勢讓妹妹噤聲，平復了壹下心緒，揣摩著南宮星弦外之音道：“南宮兄，妳不必譏刺，我的情形妳也不是不清楚。我對秀兒的情意我自己問心無愧，這其中也許有什麽誤會，我本也打算之後找到她再做解釋。可……可我著實沒想到，她會在這種地方。南宮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請妳看在我妹妹的份上，為我指點迷津。”
看他態度軟的已全然不似本性，南宮星的眼中總算又有了幾分笑意，道：“我不知道什麽李秀兒，我只知道那船上是凝珠姑娘，凝珠姑娘的事，妳該去問她本人才對。”
白若雲聞言，雙拳壹握便要站起，這時南宮星從旁又道：“白兄妳喜歡動動拳腳，花月院到也有為了銀子什麽都肯幹的娘們。可千金樓余下各處，可不是容人撒野的地方。”
他瞥了壹眼白若雲僵在半途的動作，道：“花娘也分等級，外頭榜上有名的美人，都有專人護衛，興許白兄的功夫比他們好些，可雙拳難敵四手，再說，妳也不想因為在妓院鬧事，上了官府的懸紅告示吧？”
白若雲面頰微微抽搐壹陣，仍站了起來道：“我壹定要和她見面。即使真為此被官府通緝，我也心甘情願。”
南宮星淡淡道：“妳這樣見她，能說上幾句呢？不如壹會兒競價搶下，單獨入房聽曲，這樣直到凝珠姑娘歇息之前都不會有人打擾，妳有的是時間向她傾訴愛慕之情。”
白若雲壹怔，旋即摸向自己懷中，左右瞟了壹眼，列位的其余客人大都是貴氣逼人，只怕砸出千百兩銀子連眉頭都不會動壹下，心中壹緊，禁不住有些微微面紅。
知道他也說不出自己囊中羞澀這樣的話來，南宮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白兄不必著慌，我也對這位凝珠姑娘很有興趣。咱們既然那是壹道的，我贏，不也就是妳贏麽。”
白若雲咬了咬牙，坐回原處道：“那就……有勞南宮兄了。”
那知道南宮星搖了搖頭，道：“我贏就是妳贏，那同樣的，妳贏也就是我贏。妳想和凝珠姑娘說話，競價的當然該是妳。妳只要記住，妳不論報什麽價，我都肯幫妳出就是了。”
白若雲壹怔，跟著下意識的回頭看了壹眼白若蘭。
白若蘭被哥哥看得臉上壹紅，忍不住嘟囔了句：“他……他願意幫妳，妳看我做什麽。”話雖這麽說，她還是感激萬分的看了南宮星壹眼，都忘了明明這事情裏最詭異的就是他。
唐昕旁觀至此，忍不住掩口偷偷笑了兩聲。
壹曲早就唱罷，小船緩緩駛到附近壹處水邊石階，那丫鬟扶著凝珠下了船，站定之後，先舉起壹盞宮燈，將凝珠從頭到腳照了壹遍，為的就是叫水榭賓客看清楚花娘相貌，跟著兩人壹起走進回廊，快步轉入壹片珠簾之後，緩緩坐下。
丫鬟撥簾走出站定，朗聲道：“諸位貴客，凝珠姑娘今夜不做大宴，只在房中招待知音，閨閣簡陋，若是超過六人，便難以容下諸位的非凡氣度，還請結伴過多的貴客早些回去另選花娘。人數合當的，等下便可報上禮單了。”
白若雲對暮劍閣附近的富貴樓也算是略有了解，那裏的價碼他當然略知壹二，他將兩邊規模大致做了壹下比較，咬了咬牙，上手便準備報出五十兩銀子的高價。
這價格的確已經不低，天璧朝官員俸祿頗高，上縣令官居從六品上，壹年的俸錢也不過就在此數上下，若是個清官，壹年下來不吃不喝，也要典當祿米才能超過。
可惜這裏是千金樓。
雖不至於叫人真的次次拿出黃金千兩，但也不會讓人五十兩銀子便能買到花榜險些排進前十的花娘壹晚陪伴。
更不要說凝珠還是個頭壹次出現的新人。
松竹院賣藝不賣身，因此歷來就是貪花好色的富貴人家挑選小妾的首選之地，見第壹面就滿意贖身金屋藏嬌的比比皆是。
白若雲不過剛剛開口，遲疑著說了壹個“五”字，對面那壹列已有壹個面相富態的中年男人朗聲道：“現銀壹百兩，龍鳳玉鐲壹對，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凝珠小姐笑納。”
那邊話音未落，這邊又有個聲音道：“現銀三百兩，珍珠耳環壹對，還請笑納。”
兩個聲音接的毫無間隙，以至於大多數人都沒聽到珠簾後的凝珠低低的驚叫了壹聲。
白若雲當然聽得清清楚楚，他看了壹眼簾後，估摸了壹下不需借助南宮星所能達到的極限，咬牙道：“三百五十兩！”
先前那人的珍珠耳環保不準比五十兩還要貴些，他這壹聲報完，周圍登時響起壹陣低聲嬉笑。南宮星苦笑著搖了搖頭，朗聲接道：“我這朋友初來乍到有些緊張，他其實還沒報完，再加滑珠官雨珠各兩顆。”
“壹千五百兩。大興號的三寶票，龍江以南通兌。”壹個頗為懶散的聲音緩緩說道，南宮星順著望去，正是此前唐昕認出的那位浮華公子，唐炫。
依他那身行頭，倒真的確像是壹擲千金的人。
這已是能給尋常青樓裏中上水準的美人贖身的價錢，小壹些的地方，興許連花魁都能帶走。
只是賞曲不到兩個時辰而已，認為不值這個價錢的顯然占了多數，唐炫才壹說完，兩列位子上的客人便站起不少，陸陸續續沿著來路退走。
轉眼間，就只剩下了南宮星壹行四人、唐炫和另壹列最末位子上最後進來的那個男人。
唐炫看白若雲臉色隱隱有些發青，笑道：“這位兄臺可是還要與在下繼續爭壹爭？”
白若雲還沒應聲，另外那個男人卻搶先開口道：“朗琿錢莊的金龍票，壹千五百兩，外帶現銀壹兩。”
南宮星皺了皺眉，看那人壹雙眼睛只是盯著唐炫，便低聲問道：“那人是誰？妳堂哥的對頭麽？”
唐昕側目仔細打量了壹番，那人面目極為尋常，甚至尋常的有些非同尋常，好似不管丟進怎樣壹群人中，都會迅速的隱沒消失，令人難以註意。
這真是不知多少殺手夢寐以求的天賦。
唐炫盯住那人，揚聲道：“壹千六百兩。”
“壹千六百零壹兩。”那人不緊不慢的跟道，嘴上甚至還露出壹絲得意的微笑。
唐炫眉心皺了壹皺，旋即笑道：“壹千七百兩。楊曇，妳這樣不停加價，未免有些太下作了吧？”
“是他？”唐昕壹怔，跟著小聲道，“這人也是最近才在江湖上小有名氣，成名於翼州，偶爾也在蜀州走動。他自己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做逢賭必贏。”
南宮星嘖了壹聲，笑道：“這牛皮吹得可有些大了，賭徒不會永遠有那麽好的運氣。”
唐昕搖了搖頭，飛快道：“這人的外號裏的必贏指的並不是必定會贏，而是必定要贏。他要是賭輸了壹把，就壹定會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接著跟那人不停地賭下去，直到他徹底贏回來才肯罷休。上次妳在陸陽見過的尋夢浪子邢空，據說就是為此和他結下了梁子。”
兩人這邊說話的功夫，楊曇已笑嘻嘻的把唐炫的價碼推高到了兩千兩，他仍不罷休，還是笑道：“兩千零壹兩。”
唐炫舉起面前的酒杯，苦笑道：“楊曇啊楊曇，妳這次壹共就跟我賭了五百兩，我要是就此罷手甘心服輸，妳豈不是還要多虧壹千五百零壹兩在這裏？”
楊曇雙眼壹翻，道：“我賭的是妳今晚搶不下這千金樓裏任何壹位姑娘的競價，只要能贏妳，我就高興。妳管我虧多少銀子進去。銀子我可以賺，賭局，妳當是那麽好贏得麽？”
唐炫抿了口酒，將酒杯向桌上壹砸，朗聲道：“好，我出五千兩！”
楊曇的臉色有些發白，顯然這數目對他而言也的確不小，但他毫不猶豫壹拍桌子，仍加價道：“五千零壹兩！”
南宮星看了壹眼身邊已經閉口不言的白若雲，心知他絕不願欠下自己如此大的人情，寧肯不再競價，只好轉了轉念頭，壹口幹了杯酒，哈哈大笑起來。
這笑聲譏誚無比，正鬥在興頭的二人忍不住壹起看了過來，唐炫忍下並未開口，楊曇卻冷冷道：“妳笑什麽？坐在這裏也不報價，當在看雜戲麽？”
南宮星又笑了兩聲，才道：“妳和他做的這種事也叫賭麽？他這種花銷，妳這種擡價，分明是在鬥富。要是真打算賭，就拿出點賭的樣子。”
“哦？”楊曇斜斜盯著南宮星道，“這位兄弟倒是說說看，怎麽才算有賭的樣子？”
南宮星笑道：“既然兩位的賭局發展至今已經取決於凝珠姑娘的香閨為誰敞開門戶，那不如取來筆墨，各位把自己的報價寫在紙上，附上些說給凝珠姑娘的甜言蜜語，之後，由凝珠姑娘親自選出準備招待的客人，余人願賭服輸，如何？”
楊曇雙目壹瞪，道：“唐炫比我好看，豈不是先天就占了便宜？”
南宮星悠然道：“楊兄，這裏是千金樓，即便是潘安再世，該給的銀子，也壹文不能少吧？還是說，妳沒自信能猜出壹個穩穩壓過唐炫壹頭的數目？”
唐炫也跟著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不妨撤回此前的報價從新來過，就按這位兄弟的規矩。妳不妨猜猜看，我肯為了五百兩銀子的勝負，投下多少銀子去。方才叫道五千兩，其實我也頗為後悔吶。差點就連酒錢都剩不下咯。”
楊曇的臉色變了幾變，略壹遲疑，道：“好！叫人取紙筆來！”
那丫鬟先進簾後與凝珠低聲商議了兩句，得了首肯，便匆匆離開水榭，去拿文房四寶。
唐炫往南宮星身邊掃了壹眼，似乎想到什麽壹樣，微笑道：“我倒忘了問壹句，這位兄臺提的這個賭法，妳們是不是也要參與？”
南宮星笑道：“那是當然，給妳們兩位增加點不起眼的變數，不是更加有趣麽？”
他從懷中摸出壹疊銀票放在桌上，又掏出幾張金葉子擺在上面，接著撒了壹把珍珠在旁，淡淡道：“再說若只是鬥富，我們贏得太沒意思，也太過浪費，不如各憑本事賭上壹把，對大家都好，對不對？”
唐炫楊曇都是眼力極佳的行家，光是看南宮星撒在桌上的珍珠，品相最差的也是官雨珠的檔次，那滾了壹桌子的，分明就是數不清的銀子，神情不禁都是壹凜，各自在心中重新計較著要寫下的數額。
白若雲方才就壹直只是癡癡地望著那張珠簾，丫鬟取來紙筆擱在他面前，他才渾身壹震，大夢初醒壹般靠向南宮星，低聲道：“這……我該怎麽寫才好？唐炫方才可是喊出了五千兩啊。”
南宮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白兄，妳既然和凝珠曾是故交，那妳肯定比在場的所有人都更了解她，該寫什麽，怎麽還會需要我這局外人幫妳拿主意呢？”
白若雲壹怔，旋即扭過頭去，又呆呆地望向珠簾之後，手裏握著毛筆，卻並沒寫下壹個字。
那邊唐炫面帶微笑壹揮而就，將墨跡輕輕吹幹，猶有余暇折成雙葉箋，擡手遞給了那個丫鬟。
楊曇皺著眉頭左思右想，先是提筆寫了兩句，跟著將紙揉成壹團丟進湖裏，又要了壹張，深思熟慮壹番，緩緩寫罷，對折壹下，交給了丫鬟。
白若雲到了這時，才長長嘆了口氣，低下頭匆匆寫了壹行，隨手給出。
那丫鬟拿著三張紙走到珠簾後，交給凝珠。唐炫伸指在酒杯邊緣輕輕壹彈，笑道：“楊兄，妳的臉色貌似不太好啊。”
楊曇唇角微微抽動，強笑道：“這種賭法讓妳占了便宜。松竹院的姑娘比起其他三間院子裏的，本就沒那麽看重銀子，我出的價，非得能抹平妳那張臉才行。就算輸了，我也不服。”
唐炫微笑道：“不管我怎麽贏妳，妳都不會服的。為了不讓妳糾纏不休，下次我就讓妳贏回來。”
楊曇看了壹眼神不守舍的白若雲，哼了壹聲道：“妳別得意得太早，莫忘了這裏還有壹個對手。這位兄臺，可也是相貌堂堂壹表人才，他身邊的朋友，似乎比妳還要闊氣吧。”
“朋友雖有通財之義，但這位兄臺頗有傲氣，不像是會全數依賴朋友的人，否則方才也不會半天壹聲不吭，任咱們把價碼推得水漲船高。”唐炫眼觀六路，看得到也清楚，楊曇眼力過人，自然也看得出來，聽他這麽壹說，臉色便又白了幾分。
珠簾後靜了片刻，突然響起壹聲似乎是苦苦壓抑卻沒能成功的抽泣，跟著凝珠竟直接站了起來，匆匆走進了另壹邊的回廊之中。
唐炫面色微變，剛要起身，那丫鬟卻從簾後走了出來，頗為疑惑的打量了南宮星壹行四人壹眼，跟著朗聲道：“哪位是白若雲白公子？”
白若雲應聲站起，連語音都微微發顫，道：“是我！”
那丫鬟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太情願，但還是道：“恭喜公子，您四位這邊請。”
南宮星將桌上的財物壹掃收起，催著他們三人走進凝珠走入的回廊之中，自己落在最後，瞥了壹眼唐炫，笑道：“唐兄，以後，凡事還是不要那麽自信才好。”
唐炫神情只壹霎那便平復如常，微笑道：“的確怪我，我是沒想到，連昕妹都混在其中女扮男裝的壹撥人，竟是真刀真槍來花大錢的。帶著姑娘來這種地方長見識，仍舍得壹擲千金，在下自愧不如。”
南宮星笑道：“唐兄看來對風月壹道還是不夠精通，就是因為帶了姑娘來這裏長見識，才要壹擲千金，不然怎麽顯出大好男兒的豪氣。”
唐炫聽出他在說笑，便轉而道：“妳們贏都贏了，能不能讓我知道，妳們到底出了多少？我可是當即做了壹首情詩，外帶出了三千兩銀子。”
楊曇贏了賭局，心情大好，也跟著笑道：“嘖，妳竟然出的反倒少了，虧我還豁了老命寫了六千五百兩上去，真要中了，娘的連褲子都要當掉。餵，小哥，妳們出了多少？七千？還是壹萬？要是這價碼，妳們真不如去找老鴇商量商量再多出點給這位凝珠贖身算了。”
南宮星神神秘秘的壹笑，壓低聲音道：“說出來怕妳們不信，有時候只要壹句話說準了，對女人來說，簡直可以抵得過黃金萬兩。我們今夜，怕是只需要花幾十兩酒錢就好。”
留下瞠目結舌的二人，南宮星也是心情極佳，哈哈大笑著走入回廊。
走到凝珠所在臨湖小築，果不其然，白若蘭和唐昕都留在了門外並未跟入，那個隨侍丫鬟顯然也被凝珠打發了出來，焦急萬分的站在門外仔細聽著門裏的動靜。
“怎麽？妳們不進去跟著聽聽小曲兒？凝珠的嗓子當真不錯，假以時日，進了花榜前十也不奇怪，到時候再想聽上壹曲可就難咯。”南宮星跟著站在門外，戲謔道。
白若蘭頗沒好氣的橫了他壹眼，只是有生人在旁，不好發作，只得仍裝著男人語調低聲道：“她怎麽進了千金樓這種地方，我早晚得找妳要個交代！妳分明早就知道，為何早不說上壹聲？”
南宮星淡淡道：“妳們下山是為了找孫秀怡，又不是為了找她，我貿然說上壹聲，豈不是要亂了妳們的行程。”
這畢竟是白家的家事，唐昕不好插言，只好在壹旁百無聊賴的四下打量。
南宮星看了那丫鬟壹眼，上前摸出壹塊銀子塞進她手中，柔聲道：“小妹妳也不要壹直守在這兒了，不如找個地方歇息片刻吧。過壹個時辰再回來，也沒什麽。”
那丫鬟忙把銀子推還回來，戒備道：“這……怎麽行，奴婢要伺候凝珠姑娘，也要防著有人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南宮星仍將銀子塞回去道：“誒，妳壹個弱質女流，真有什麽事，難道還鬥得過我們三個江湖草莽？小築外頭就有護衛，這種事怎麽用得到妳操心。實不相瞞，這位白公子和妳們凝珠姑娘曾是舊相識，在裏面必定有些私密話兒要說，妳聽了去，可就知道的太多咯。”
那丫鬟神情微變，在這種地方，知道的太多永遠不會是什麽好事，她略壹猶豫，接過銀子塞進袖袋，低聲叮囑了句：“妳們既然不進去……幹脆，也到別處休息吧。奴婢給妳們上茶。”
南宮星笑道：“好，勞煩小妹領路吧。找個安靜些的地方，免得被人打擾。”
白若蘭似乎有些不願離開，唐昕只好上前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麽，她才不情不願的跟了過來。將哥哥和凝珠壹起留在了那邊。
門外的人都已經走遠，小築內卻依舊安靜的只能聽到兩人的氣息。
白若雲費盡力氣才維持住氣息的平順，而壹進門就躲進簾後的凝珠，呼吸間依舊隱隱夾雜著抽泣之聲。
他最想問的就是她為何會在這裏，可不知為何，竟覺的這麽問出口來會有些突兀，壹時間心亂如麻，不知說什麽才好。
又過了片刻，凝珠總算是順過了氣，低聲問道：“白公子，妳想聽首什麽曲子？奴家這就為您彈唱。”
白若雲心中壹急，道：“妳、妳知道我不是來做這種事的！”
凝珠道：“這倒奇了，不做這種事，妳來千金樓幹什麽？難不成富貴樓不做妳們白家的生意了，害得妳千裏迢迢來這兒找人救妳們家那個瘋子？”
“是南宮兄硬要帶我來的。秀兒，果然是妳，我……”白若雲聽到她無異於自承身份的話，心神激蕩，雙目中竟閃動著壹絲水光。
凝珠立刻打斷道：“那個名字妳休要再提。李秀兒已經死了，如今在這裏的只是凝珠，壹個不得不投身青樓賣藝謀生的歌妓而已。”
白若雲的話被生生噎進肚中，頂的他胸口壹陣煩悶，他向著凝珠那邊走了兩步，黯然道：“秀兒，再怎麽說……妳我也算有白頭相守的山盟海誓，這其中，只是有些誤會而已。他們怕妳擾亂了和峨嵋之間的聯姻，只是想看護妳壹陣，並不是對妳有什麽惡意。”
“沒有惡意？”凝珠的聲調突然拔高，仿佛被觸到了痛處的母獸，只是不願驚動旁人，才拼命壓住了音量，“若是沒有惡意！為何會害得我沒了孩子！若是沒有惡意！我趁夜逃走不見救我找我的人來，殺我的怎麽反倒來了！若是沒有惡意！會是誰請動了大名鼎鼎的七星門，來追殺我壹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妳、妳說什麽？”白若雲面色壹片慘白，膝彎壹軟，坐到了身旁的椅子上，“這……我怎麽沒聽說過？”
“妳是新郎官兒啊，我這種礙事的棄婦是生是死，怎麽會有人煞風景的趕去知會妳壹聲！”凝珠畫中的哭腔已經難以壓抑，就像先前所受的委屈，壹股腦從心底湧了出來，“要不是我福大命大，遇到了壹些好人，什麽李秀兒，什麽凝珠，都早成了爛泥窩子裏的幾根白骨！”
這聽到的消息實在太過出人意料，白若雲雙手緊緊捏著扶手，劇烈的喘息了幾口，才算是鎮定下來，道：“秀……凝珠姑娘，這與我聽到的情形相差太遠，其中壹定有什麽隱情，請妳……無論如何再信我壹次，告訴我，咱們分開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凝珠走出簾外，臉上壹片木然，只掛著兩行清淚，她定定的站在那裏，看著白若雲道：“妳不妨先說說，妳聽到的是什麽情形？”
白若雲仔細回想著當時在白家聽到的話，道：“他們說商量墮掉妳腹中胎兒的時候被妳聽到，妳趁夜偷跑不小心滾下山坡，救起妳後孩子已經沒了，妳受創頗大不肯開口，當夜便消失不見，只帶走了我送的珠花……實際不是這樣麽？”
凝珠盯著他的雙眼，淚眼婆娑道：“那壹晚我害喜難受的無法入睡，起身經過門廊，就聽到妳那竹弟壹口壹個婊子的在房中罵我，我忍不住聽了壹陣，才聽出他不光想要拿掉我的孩子，還想趁這機會要了我的命，因為我只是個下賤的洗衣婦，配不上妳前途無限的少閣主。妳二伯苦勸了壹陣，我卻越聽越是害怕，最後只想找個隱秘的地方把孩子偷偷生下來，再去找妳。”
“哪知道那晚突然下了大雨，我逃到後來迷了方向，壹腳踩空滾下山坡，醒來的時候……孩子……孩子已經……保不住了。當時救起我的是妳的松哥，我看他不像壞人，就按他說的藏在屋中靜養。可到了傍晚，妳二伯趕了過來，告訴松哥說妳竹弟為絕後患，帶了幾個心腹師弟去找我的下落，讓松哥壹定趕在他們之前找到我。妳松哥不會說謊，當下就告訴了妳二伯，他進來看了看我的傷勢，什麽也沒說就走了。我當晚怎麽也睡不著，總覺得危險越來越近，忍不住偷偷起來穿好了衣服，想去跟妳松哥說說話，結果……卻恰好被我發現窗外的院子竟然有人偷偷摸了進來。我情急之下，行李也顧不上收拾，只抓了壹朵珠花便從窗戶翻了出去。”
“那之後我足足逃了七天，身後壹直有人在追我，讓我連壹場覺都不敢睡，最後……還是被那些人追上了。他們自稱是七星門的殺手，拿錢辦事，叫我做鬼不要找錯了對象。我問他們是誰要殺我，他們不肯說，只是拿著劍，向我走過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看著凝珠的臉上因回憶而浮現出深邃刻骨的恐懼，白若雲心如刀絞，慘然道：“是……誰救了妳？”
凝珠低頭望著他，沈默半晌，才壹字字道：“是如意樓。”
“什麽？”白若雲心中壹驚，霍然起身道，“竟……竟真是他們？他們怎麽恰好救了妳？”
“他們看我混身臟兮兮的可憐得很，本是來給我送些飯菜銀子，哪知道恰好遇到殺手逞兇，他們……他們為了救我，還……犧牲了兩人。”凝珠擡手擦了擦淚，道，“之後，這世上就再沒有李秀兒，只有凝珠了。”
白若雲方寸大亂，情不自禁問道：“妳……妳當真委托了如意樓，來白家報復麽？”
凝珠壹楞，跟著，眼中迅速的升起壹股怒色，好似受了什麽侮辱壹樣，她退開兩步，冷冷道：“我要是托了他們報復，妳還有命坐在這裏麽？妳知不知道，我抱著肚子在床上躺著流淚的時候最恨的是誰？我像條野狗壹樣逃命，從泔水桶裏撈飯吃的時候最恨的是誰？我被四把劍指著的時候最恨的是誰？”
“那……那妳……”
“我是委托了如意樓，”凝珠深吸了壹口氣，盡力克制住激昂的情緒，道，“而且還委托了不止壹件事。畢竟他們找我要的代價，我無論如何也支付得起。等到事情壹了，我便交給他們，從此兩不相欠。”
“妳委托的是……”
“我不會告訴妳的。那……和妳沒有任何關系。”凝珠的神情也變得愈發冰冷，她走回簾後，道，“公子要是聽曲，現下就可以點了。否則，就請回吧。奴家……很累了。”
白若雲眉頭緊鎖，心底的淤塞難過無從發泄，無數疑惑也是毫無頭緒，心愛的人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壹堵無形的墻，找不到壹處可以進入的通道。
“秀兒……不，凝珠姑娘，是我……對不住妳。我說過壹定會好好護著妳，我沒有做到，錯的……是我，我……這就走。不會……再來打擾妳了。”失魂落魄的留下斷斷續續的句子，白若雲打開房門，行屍走肉壹樣挪了出去。
廊外歌舞依舊歡愉喜慶，夜風仍帶滿了陳年佳釀的香氣，勾人的脂粉味充斥在流動的氣息中，除了他，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享受著生活帶來的快樂。
他關上身後的房門，走向回廊。回廊的盡頭，仿佛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轉過第壹個拐角，他就看到了南宮星。
“我還當妳們都先走了……蘭兒和唐姑娘呢？”白若雲勉強擠出壹個微笑，問道。
南宮星道：“他們正在和唐炫喝茶，我怕妳這邊對付不來，過來等等看。”
白若雲緩緩道：“只是……聽曲兒而已，能有什麽對付不來的。”
南宮星笑了笑，直截了當道：“看樣子，妳們還沒和好啊……”
白若雲壹怔，然後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在妳面前裝腔作勢，好像也是白費力氣。是，她根本就是恨透了我。我……又哪裏來的機會跟她和好。”
南宮星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滑稽無比的笑話壹樣。
白若雲被笑得有些羞惱，不禁道：“妳笑什麽？”
南宮星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肅容道：“我問妳，妳方才寫的字條，報了什麽價錢？”
白若雲略壹遲疑，低頭道：“我只寫了壹句‘我很想妳，也很擔心妳，我有很多話要對妳說’。”
南宮星馬上道：“所以她恨妳恨得連幾千兩銀子都不要，只是為了叫妳進去罵上兩句，對麽？”
看白若雲壹副若有所悟的模樣，南宮星又道：“女人有很多時候，嘴上說得是壹套，心裏想的，卻是另外壹套。妳若是在女人面前聽見什麽就當是什麽，那妳這輩子，也就只能做個呆頭鵝了。”
“妳……妳的意思是……”
“我只知道，壹個恨妳恨得咬牙切齒的女人，是不會壹進屋就把丫鬟先趕出來的。”南宮星說罷，笑著湊近白若雲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白若雲大驚失色，道：“這……這怎麽成？”
南宮星只是笑道：“妳回去看看情形，自然知道成不成。不用擔心護衛，妳只要轉身回去，下壹刻，那些護衛就都在我這邊喝酒了。”
白若雲遲疑不定的看著他，神情有了顯而易見的動心模樣。
“去吧，咱們還有壹屁股麻煩等著解決，沒時間給妳在千金樓裏賣上十天半個月癡情。妳若還想要這個老婆，就聽我的。”南宮星抱起手肘，催促道，“或者妳說到明處，從此不再來找凝珠，凝珠此後被人贖身給人做妾也好，被人買走為奴為婢也好，都與妳無關，那咱們這就回去，再不登千金樓的大門。”
“不，”白若雲終於定下心來，他感激的拍了拍南宮星的手背，道，“我這就回去。”
他轉過身，大踏步走回到凝珠的小築門外，深吸了口氣，壹把推開房門，沖了進去。
凝珠顯然沒想到白若雲還會回來，驚慌失措的回頭看向門口，連手上的東西都忘了放下。
她坐在桌邊，桌上開著壹盒妝奩，其中的東西整整齊齊，只少了壹樣被她拿在手上，緊緊捏住。
白若雲壹眼就認了出來，那就是他曾經親手為她戴上的那朵珠花。